船长（小说连载１６）
船长（小说连载１６）
猫坐家, 文艺生活输出者
作者| 安隐逸云
《船长》摄影：安隐逸云
当她给瘦黑男人打电话确认行程时，一直担心此行收获寥寥的的老周松了口气，半开了句玩笑，小姐，到我们这里可以去海边玩，吃海鲜的喽。
海，那不是卜非凡的海，一座因浓荫和白色房子闻名的北方城市的海，军舰在海港的波涛声中起伏；也不是父亲的海，荒茫的蔚蓝色包围着人迹罕至的岛，灌木丛生，虫鸣唧唧，军号嘹亮，红旗招展；她的海，据说隔着荆棘般的铁丝网是另一片更加繁忙、更加喧哗的土地，是用各式各样关于财富的传言和神话在人们心头洒下惊奇、不安，激起欲望和冲动的海。
临行前的一天，卜非凡带着几个同学拎着西瓜等水果为可宜送别。母亲生病好几天了。这一次她出来抱歉地招呼大家随意，虚弱地客套了几句，叮嘱可宜招待好同学，就回了房间，随后一直紧闭房门。一向在众人前哪怕支撑着也要礼数、场面一应俱全的母亲，忽然以这种告病示弱的方式不再横亘在可宜和同龄人之间，这自由带来的空白令可宜一开始有些手足无措。
有同学嚷着一起出去吃饭唱歌。但是看到可宜担心母亲一人在家的为难神情，卜非凡提议大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七八十年代出生的那代人，尤其是生活在熟人社会尚未瓦解的内陆小城的，是在丰富的人情往来中，以相对自由的方式，在学习和家务的共同习训中成长的。同学间互相串门吃喝、乃至一起炒菜做饭都是再寻常不过之事。这种充满烟火气的社交，令那一代人更为自然地把生活融入成长。
大家一起凑钱出力操办起这顿为可宜饯别的家宴。她写下菜单，他和男生采购菜品；她和女生洗切炒煮，他跑进跑出准备饮料酒水；她张罗着摆盘备座椅，他招呼着大家入座。这临别前的忙碌和配合，拉近了可宜和卜非凡的距离，无比奢侈的亲近，因为不久之后，他们就要天隔一方。
作为此次家宴的主人，可宜举起玻璃酒杯站了起来。（那是本地特产的一种“堆花”牌白酒模仿南方城市的商业促销而奉送的简陋赠品。母亲为此曾特地买了一箱。酒请客人喝，送的玻璃杯用来替换掉从前招待客人用的机械厂搪瓷茶缸。）杯中是褐色的透明液体，在昏黄的灯光下，像琥珀一样有一种未知的神秘和诱人。或许是校园生活已成昨日，想到即将在成人世界开始的打拼，从过往有限成人社交经验里，她过滤出一道重要的社交准则：学会喝酒，或许是混社会的第一节课。于是，她给女同学们倒了饮料，而给自己和男生都满上了啤酒。
倒酒的时候，她假装老练地使出从亲戚家才学来的手法。杯子微倾，把瓶口伸进杯子，让啤酒顺着杯壁流下，这样可以排出酒中的空气，免得一不小心就溢杯了。当中，大概是想显得打成一片，她随口说了一句关于这种手法的笑话：“卑鄙（杯壁）下流”。听到前团支书嘴里说出这么一个笑话，别的同学都吃惊地笑了，卜非凡只是浮现了一个一毫米的微笑作为避免尴尬的回应。可宜忽然脸红了，一瞬间她憎恨自己怎么这么快就沾染了社会上的粗鄙习气，而且居然在他面前显露出来，好在房间的黯淡光线转逝了这个举止失当的瑕疵。
她和同学一一碰杯，轮到卜非凡时，有意无意，他们的杯子重重撞在了一起。酒泼了出来，溅在她的手上，像撅起吮吸的唇，有一种令人恍惚的幸福。和卜非凡极其难得的毗邻而坐加上酒精的释放，她变得有些兴奋，有些迷离。“先干为敬”，她仰头一口灌下那苦涩的液体。这一看就是个新手，喝酒太猛，太不熟练，她呛住了，猛烈咳嗽了起来。卜非凡赶紧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
同学们也纷纷回敬，送上一些祝福的话语。杯盏交换间，筷子动起来了，宴聚的欢悦被轻轻拨动起来，却旋即不见踪影。
少年终究模仿不来成人的虚应架势。一轮酒喝下来，一种无言的低沉气氛越来越浓。对于同学而言，她此次南下之行，颇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除她以外，在座的其他同学，都已经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一面是金榜题名后的前程似锦，一面是从此后的漂泊异地求生挣扎，这两厢对比的强烈令前来专程送别的几个女同学不由得红了眼睛。
这些她都知道，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醉了眼，红了脸，一个劲地给同学倒饮料、斟酒、布菜。
酒过三巡的时候，她借了酒劲，让卜非凡唱一首歌，有同学开始起哄拍手，卜非凡用手指了指母亲卧室的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再送下我们到门口吧。路上我来唱。卜非凡轻声说道。
和同学们一起下了楼梯，卜非凡起头，同学们和声，大家一起唱起了那首当年非常流行的《把根留住》。
多少脸孔
茫然随波逐流
他们在追寻什么
为了生活
人们四处奔波
却在命运中交错
多少岁月
凝聚成这一刻
期待着旧梦重圆
万涓成水
终究汇流成河
像一首澎湃的歌
一年过了一年
啊 一生只为这一天
让血脉再相连
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
......
第一次，可宜在公开的场合大胆注视着前面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插在裤兜里深情歌唱的卜非凡。
晚风轻轻拂过他的白衬衫。还是那件带着少年不羁、敞开的白衬衫。风用纤细的温柔拂过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唇，还有他低沉的歌声。不知是歌声里的情绪感染了众人，还是因为三年朝夕相处后分离的难舍，在渐浓的暮色里，大家都沉浸在一种蓝色的忧伤里。
而可宜，在满脸酡红之外，已经是无声流泪到无力行走。她和一个女同学紧紧握着手，相互搀扶着才走到门口。
别了，我的少年时代。
当可宜举手挥别骑着自行车像鸽群般忽闪而去的同学时，她永远也没有料到，多年之后，这首曲子竟成为宣告她对他爱情结束的葬歌。
（后续还有更多精彩......）
作者简介：七零后人，中年文艺妇女一枚，狸猫之奴，二孩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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