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笔法：论扬州刺史刘馥的事迹

刘馥是曹操所置扬州刺史，位于《魏书 卷十五》之首，然而览查其事迹，并不见任何特殊之处。

相比于同卷的兖州刺史司马朗（司马懿之兄）、并州刺史梁习、凉州刺史张既（曹芳皇后祖父）、凉州刺史温恢（温羡之祖）、豫州刺史贾逵（贾充之父）等人，刘馥无论是当时声望还是后世地位，均不如同卷诸人。可知其占据卷首位置，无疑有特殊原因。

梳理史料，可知刘馥能够力压贾逵、张既、司马朗等人、位于《魏书 卷十五》之首，主要原因有二。

其一是刘馥与曹操存在密切关系，其二是刘馥子孙在魏晋占据显赫地位，因此陈寿修史，不得不稍加美化。

本文想就有限的史料，论述刘馥的事迹与陈寿的修史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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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馥与曹操的关系及其在《魏书》中的地位

纪传体史书的修撰原则，一般奉行“以事类相从”，即将同类型人物归入一卷。该卷的卷首人物，通常又在同类人物中最具代表性。

列传之体，以事类相从。--裴松之

比如荀彧位于《魏书 卷十》之首；程昱位于《魏书 卷十四》之首；张辽位于《魏书 卷十七》之首；关羽位于《蜀书 卷六》之首；周瑜位于《吴书 卷九》之首，皆属此类。

有鉴于此，刘馥在事迹平平的情况下，在同卷之中位于首位，甚至力压司马懿之兄与贾充之父，这在魏末晋初的历史环境下，无疑显得不合情理。

这就引出一个问题：刘馥这个次要人物，凭什么在《魏书》中占据主要地位？

后世读者最容易忽视的问题，便是刘馥与曹操的关系。这是刘馥获得显要地位的核心原因。

刘馥出身沛国，是曹操的“乡里”。刘馥的老家相县，距离曹操的老家谯县一步之遥。

刘馥字元颖，沛国相人也。--《魏书 刘馥传》

太祖武皇帝，沛国谯人也。--《魏书 武帝纪》

同时，曹操早年有一妾室刘氏，她为曹操生育了长子曹昂与清河公主。刘氏死后，曹昂便被原配丁氏抚养。

太祖始有丁夫人，又刘夫人生子修（曹昂字子修）及清河长公主。刘早终，丁养子修。--《魏略》

需要注意，两汉时代，士人的婚姻选择一般局限于乡里，很少有跨地方通婚者。

同时代的郭皇后（曹丕正室）听闻娘家亲戚仗势与外州大姓通婚，便严厉谴责，表示“诸亲戚嫁娶，自当与乡里门户匹敌者，不得因势强与他方人婚”。可见即使是贵势之家，在婚姻对象的选择上一般也不会脱离乡里、州里。

（郭）后外亲刘斐与他国为婚，后闻之，敕曰：“诸亲戚嫁娶，自当与乡里门户匹敌者，不得因势强与他方人婚也。”--《魏书 文德皇后传》

郭后：亲戚嫁娶，自当与乡里门户匹敌者

曹操的原配丁夫人，与丈夫一样出身沛国大姓。丁氏姊妹分别嫁给了同乡的大族子弟曹操与夏侯渊。

（夏侯）渊妻，太祖内妹。--《魏书 夏侯渊传》

注：上世纪末亳州城南、城西南及涡河以北先后发掘近二十座东汉墓葬，分属三个家族，曹氏、丁氏、夏侯氏。相关论述见马艳茹《曹操宗族墓葬出土玉猪鉴赏》。

刘夫人的籍贯无载，不过按《魏略》描述，可知她与曹操成婚时间甚早。从曹昂被丁氏收养的记载看，刘氏或许是丁氏的媵妾，应该也出身沛国。

按姓氏与籍贯推论，籍贯沛国相县的刘馥，有极大可能是刘夫人的同族，甚至可能是同辈亲属。

以丁夫人为例，她的同宗成员丁冲、丁斐，都受到曹操的提携重用。丁冲被夸赞为“衣冠良士”，丁斐则被曹操“特饶爱之”。丁冲之子丁仪、丁廙，丁斐之子丁谧亦有盛名，显赫当时。

昔吾同县有丁幼阳（丁冲字幼阳）者，其人衣冠良士，又学问材器，吾爱之。--《太平御览》引《魏武帝令》

（丁）斐随太祖，太祖以斐乡里，特饶爱之。--《魏略》

因此刘馥凭借微薄勋劳而占据显赫地位，甚至在列传名次上盖过了司马朗、贾充、张既等人，很可能便是因为他属于曹氏外戚。

严格意义上看，刘馥以刘氏子弟的出身，在汉魏禅代的历史背景下受到曹操的特别提携，本身就是十分反常的事情。

考虑到刘邦出身沛县丰邑，那么沛国当地的诸多刘氏，基本可以确定为汉室后裔，只不过血脉已经比较疏远。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也，姓刘氏。--《汉书 高帝纪》

刘邦，沛丰邑中阳里人也

曹操在世时曾多次打压刘氏宗亲，并大肆废除地方上的诸侯国。刘氏子弟彼时身处嫌疑之地，遭到曹操的猜忌与提防。这一问题在《刘晔传》中便有清晰描述。

是岁，立故琅邪王容子熙为琅邪王。齐、北海、阜陵、下邳、常山、甘陵、济北、平原八国皆除。--《后汉书 献帝纪》

（刘）晔睹汉室渐微，己为支属，不欲拥兵。--《魏书 刘晔传》

建安十八年（213），参与劝进曹操的诸多臣僚中，刘氏子弟唯二。其一是琅琊刘勋、其二是将军刘若（即刘艾，本名刘芳）。而他们都是与曹操关系甚密的人物。

于是中军师陵树亭侯荀攸、前军师东武亭侯钟繇、左军师凉茂、右军师毛玠、平虏将军华乡侯刘勋、建武将军清苑亭侯刘若、伏波将军高安侯夏侯惇……等劝进。--《劝进魏公表》

注：刘芳之名见于《隋书 经籍志》，后因避曹芳讳而改名刘艾。刘芳在王沈《魏书》中被误写为刘若。

刘勋的同宗琅琊王刘容与曹操私交甚笃，自己又“与太祖有旧”。至于刘若（刘艾）早在建安元年（196）便倒向了曹操，还向曹操转达了太史令王立的谄媚之辞，借此示忠邀宠。

（刘）勋字子台，琅邪人。中平末，为沛国建平长，与太祖有旧。--《魏略》

（王）立又谓宗正刘艾曰：“天命有去就，五行不常盛，代火者土也，承汉者魏也，能安天下者，曹姓也，唯委任曹氏而已。”--张璠《汉纪》

换言之，刘馥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下，得到曹操的特别信赖，充分证明他的出身不同寻常。

刘馥事迹梳理

刘馥的列传极短，仅有三百余字，论篇幅尚不及《出师表》的一半。以如此微末的勋劳，占据如此显赫的地位，也能进一步佐证刘馥身份的不同寻常。

以下按时间顺序梳理刘馥的事迹。

（1）避乱扬州

刘馥的早年履历是一片空白，《魏书》只提到他在汉末“避乱扬州”，其人首次登场则是在“建安初”率领袁术部将向曹操投诚。

（刘馥）避乱扬州，建安初，说袁术将戚寄、秦翊，使率众与俱诣太祖。--《刘馥传》

所谓“避乱扬州”，其实就是效力于袁术幕府的一种隐晦写法。类似写法在《三国志》中颇为常见，张范、张承、冯芳、何夔、华歆等人的列传中均有类似记载，固无足论。

司隶冯方女，国色也，避乱扬州，（袁）术登城，见而悦之。--《九州春秋》

（何蘷）避乱淮南。后袁术至寿春，辟之。--《魏书 何夔传》

（张承）与（张）范避地扬州。袁术备礼招请，范称疾不往，术不强屈也。--《魏书 张范传》

刘馥避乱扬州，率袁术部将诣太祖

这也能解释为何刘馥能够煽动袁术部将归顺曹操，因为他本身就是袁术集团的一员。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仅此而已。

这种隐晦的写法，实际是为了撇清传主与袁术的关系。因为袁术在汉末率先称帝，名声不佳，效力于袁术幕府，对士人而言不啻为严重污点。

另外，刘馥投靠曹操的时间，所谓的“建安初年”也是一个颇具迷惑性的词汇。

因为袁术在建安二年（197）僭号称帝时声势熏天，只是在建安三年（198）之后才逐渐衰败。

兵败陈国之后，袁术“大将死，众情离叛”。这其实就是在说刘馥、戚寄、何夔等人看到袁术落魄，叛走不归的事情。也可知刘馥投靠曹操的历史背景，其实并不光彩。

（曹）操击破斩（桥）蕤，而（张）勋退走。（袁）术兵弱，大将死，众情离叛，加天旱岁荒，士民冻馁。--《后汉书 袁术传》

（2）司徒辟为掾

刘馥北上之后，受到曹操的特别优待。曹操不仅“悦之”，还令司徒征辟刘馥为掾属。

（刘馥）说袁术将戚寄、秦翊，使率众与俱诣太祖。太祖悦之，司徒辟为掾。--《刘馥传》

此处记载比较反常。

因为征辟士人为掾属（幕府的佐官），根本不需要通过司徒的门路。曹操当时是汉廷司空，他完全可以凭借司空的名义自行征辟。而经由司徒幕府征辟，无异于刻意周转，意在遮掩刘馥与曹操的关系。

当时的汉廷司徒是赵温，此人基本可以视作曹氏傀儡，他在建安十三年（208）因为征辟曹丕为掾属，忤逆了曹操的心意，遭到免官废黜。

建安十三年，（曹丕）为司徒赵温所辟。太祖表“温辟臣子弟，选举故不以实”，使侍中守光禄勋郗虑持节奉策免温官。--《献帝起居注》

在东汉制度下，任官需要避籍（见《蔡邕传》），即所谓的“三互法”，但征辟掾属似无此限制。

从《魏书》的诸多列传来看，陈矫、卫觊、徐宣、何夔、司马朗等人均是直接被“太祖辟为司空掾属”，两相比对，更显得刘馥的出仕路径不同寻常。

年二十二，太祖辟为司空掾属。--《魏书 司马朗传》

卫觊字伯儒，河东安邑人也。少夙成，以才学称。太祖辟为司空掾属。--《魏书 卫觊传》

有鉴于此，曹操令赵温征辟刘馥，很可能正是为了掩盖二者的亲密关系。

（3）单马造合肥

《刘馥传》中最有记录价值的事情，便是他在官渡之战时“单马造合肥”。

当时曹操“方有袁绍之难”，可知时间背景当在建安五年（200）前后。

太祖方有袁绍之难，谓馥可任以东南之事，遂表为扬州刺史。--《刘馥传》

建安四年（199）年末，曹操所置扬州刺史严象被孙策部将李术所杀。按李术为庐江太守的记载看，曹操当时在扬州设置的刺史，其治所应该距离庐江不远。

有趣的是，刘馥抵达扬州之后，却没有前往扬州旧治，而是跑到淮南“造合肥空城，建立州治”。

馥既受命，单马造合肥空城，建立州治。--《刘馥传》

刘馥单马造合肥

按《续汉书 郡国志》，合肥县隶属九江郡。袁术称帝时（197）改九江太守为淮南尹。而九江（淮南）、庐江二郡也是扬州在江北的辖区。

（袁术）用河内张炯之符命，遂僣号以九江太守为淮南尹。--《魏书 袁术传》

由此可知，严象死后，曹操无力收复被孙策集团夺占的扬州刺史旧治，更无力惩治驻兵庐江的李术，因此新任扬州刺史刘馥便只得另辟蹊径，在临近庐江的九江地区“单马造空城”。

说得再直白一些，《刘馥传》的叙事方式，属于典型的讳败为胜。基本可以视作自文其丑，同时为尊者讳。

幸运的是，建安五年（200）即刘馥上任的同年，孙策遇害身死。庐江太守李术遂举兵叛乱，与孙权展开了内战。

初，（孙）策表用李术为庐江太守，策亡之后，术不肯事（孙）权，而多纳其亡叛。--《江表传》

以此为契机，刘馥总算躲过了孙氏集团的军事威胁，顺利在合肥地区发育起来。

数年中恩化大行，百姓乐其政，流民越江山而归者以万数。（刘馥）于是聚诸生，立学校，广屯田。--《刘馥传》

从可见史料来看，刘馥在合肥督造之城，质量十分堪忧。建安十三年（208）城墙淋了雨，便“欲崩”，不得不“以苫蓑覆之”，险些酿成大祸。

孙权率十万众攻围合肥城百余日，时天连雨，（合肥）城欲崩，于是以苫蓑覆之。--《刘馥传》

至于《魏书》把“刘馥督造合肥”比喻为“董安于督造晋阳”，实属溢美之词，不可置信。

扬州士民益追思之，以为虽董安于之守晋阳，不能过也。--《刘馥传》

佐证便是魏青龙元年（233），魏将满宠督造了“合肥新城”。《魏书》、《吴书》对合肥新城的记载甚多，俯拾皆是。侧面说明刘馥督造的合肥旧城，早已不堪使用。

青龙元年，（满）宠上疏曰：“合肥（旧）城南临江湖，北远寿春，……宜移城内之兵，其西三十里，有奇险可依，更立（新）城以固。”--《魏书 满宠传》

小结

《刘馥传》的记载曲笔甚多，充斥着各种讳败为胜的言论。这一问题并非该传特有，同卷的诸多列传均有类似笔法，篇幅所限，不再一一列举。

其实《魏书 卷十五》的性质相当特殊，以陈寿赞语来看，这一卷属于刺史列传，然而入选的六位刺史（刘馥、司马朗、梁习、张既、温恢、贾逵），其子嗣基本都在魏末晋初显赫一时。

自汉季以来，刺史总统诸郡，赋政于外，非若曩时司察之而已。--《魏书 卷十五》赞语

刘馥子刘靖是征北将军，刘靖子刘弘是西晋荆州刺史、车骑将军。

（刘弘）以旧恩屡登显位。自靖至弘，世不旷名，而有政事才。晋西朝之末，弘为车骑大将军开府，荆州刺史。--《晋阳秋》

司马朗是司马懿之兄，其子司马望（过继自司马孚）是西晋的司徒、大司马。

义阳成王（司马）望，字子初，出继伯父（司马）朗，宽厚有父风……武帝受禅，封（司马望）义阳王，邑万户，给兵二千人……拜大司马。--《晋书 义阳成王传》

贾逵之子贾充、温恢之子温恕、温恕之子温羡亦显赫于晋廷。

（温）羡字长卿，汉护羌校尉序之后。祖（温）恢，魏扬州刺史。父（温）恭，济南太守。兄弟六人并知名于世，号曰“六龙”。--《晋书 温羡传》

帝甚信重（贾）充，与裴秀、王沈、羊祜、荀勖同受腹心之任。--《晋书 贾充传》

贾充备受宠信，朝臣咸侧目

至于张既家族，虽然因卷入权力斗争而一度受到打击（见《夏侯玄传》），但按张缉（张既之子）之孙张殷在晋朝官至梁州刺史的记载推断，这一家族在晋朝初年应该势力尚存。

（李雄）遣李国、李云等率众二万寇汉中，梁州刺史张殷奔于长安。--《晋书 李雄载记》

唯一例外就是梁习，《魏书》记载其子梁施袭爵，这一家族在西晋初年的情况不明，不过以同卷人物为参考，应该也颇为显贵。

（梁习）薨，子施嗣。--《魏书 梁习传》

换言之，陈寿记载的六位刺史，其实都是“父凭子贵”的人物，并不能完整、客观地反映出当时的实际情况。

有鉴于此，刘馥凭借寥寥无几的勋业，在该卷之中力压诸人，位列卷首，也便更加显得不同寻常。最大的可能，便是刘馥出身于曹昂生母刘夫人之宗族，因此凭借魏室外戚的身份，得到了地位方面的加成。

这就好似《魏书 卷十六》的卷首人物任峻，论功勋不及杜恕祖孙，论名望不及郑浑兄弟，但偏偏可以力压群雄，高居首位，其原因无外乎任峻是曹操的从妹夫。

（曹操）表（任）峻为骑都尉，妻以从妹，甚见亲信。--《魏书 任峻传》

考虑到陈寿的《魏志》是以王沈的《魏书》为底本，可知在原始版本的魏朝国史中，刘馥等人的位次安排或许便是如此。

概而论之，无论是“多为时讳”的王沈，还是具备“良史之才”的陈寿，在历史书写中总不免受到当时环境的影响，令人感慨叹息。

我是胖咪，头条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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