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春：一个人的奥林匹克

《奥林匹克宪章》中有这样一段话：“每一个人都应享有从事体育运动的可能性，而不受任何形式的歧视，并体现相互理解、友谊、团结和公平竞争的奥林匹克精神”。这也被称为现代奥林匹克精神。

时至今日，当我在东京奥运会看见只有四个人的伊拉克代表团，我就不得不追忆起那个积贫积弱的旧中国，以及为之而战的中国奥运第一人，我的老乡——大连人刘长春。

1、废墟里的星光

在历史的长河中，开山者永远都享有着特殊的地位。世上的勇敢者很多，但并非人人都能鼓起勇气咽下第一口螃蟹肉。正因如此，有的人名留青史。

积贫积弱的中国，经不住列强的蚕食。在刘长春出生以来，他的家乡就是日本人的直属殖民地。

1909年，刘长春出生于大连金县小平岛河口村，他的父亲是一名补鞋匠。

上天从不会无故放弃一个天才，尤其是他有可能成为一个国家的希望之时。年少之时，刘长春就在一次比赛中崭露头角。

1922年，关东州中日小学田径对抗赛。100米跑出11秒8，400米跑出59秒，快如海啸般的刘长春勇夺冠军，让不可一世的日本人在绝对实力面前低下了头颅。

那年，刘长春只有13岁。因为他的神速，刘长春被人起了一个可爱的外号：兔子腿。

刘长春

但很不幸，因为家中贫穷，刘长春在初中就辍学了，这离他威震赛道，大胜日本小学生只过去了一年。

随后，他去到一家玻璃厂做学徒工。

那时候的他，可能对梦想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生活充满了苟且，除却今天的苟且，还有明天的苟且。

工作之余，刘长春还非常爱踢足球。也正是足球，帮助刘长春重新燃起了体育的梦想。

有一次，东北大学足球队的领队意外发现了这个身材矮小的刘长春（刘长春身高只有167），有着风一般的速度。便主动与之结交。

这位足球队领队成了刘长春一生中的第一位伯乐——张学铭，张学铭的哥哥就是名震一方的“少帅”张学良。

张学铭（1908—1983），官至国民革命军陆军中将

日本留学归来的张学铭一眼就看出了刘长春的天赋，不愿埋没这位好苗子。

1928 年8月，张学良兼任东北大学校长，同年刘长春在张学铭的帮助下被东北大学体育专科学校的预科班录取，专攻田径。

那一年，张学铭21岁，刘长春20岁，都是风华正茂，惺惺相惜。

命运再度把刘长春拉回了正轨，如果不是命中注定，怎又会出现这么多的巧合，让刘长春重新踏上体育之路。

2、野火的熊熊燃烧

郭德纲说过：没有机遇，才华等于狗屎。

在上了东北大学不久之后，刘长春的机遇来了。而且像连环追尾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撞向了这位胸怀大志的田径天才。

我想，这一定是全世界最美好的车祸。

进入大学之后，刘长春能够接触一些系统化的训练，这也为他竞技状态的提升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29年，也就是刘长春上大学的第二年，东北大学承办了第十四届华北运动会，当时北方8个省份100多所学校共派出了2000多名学生参加比赛。

作为张学铭的爱将，刘长春自然竭尽全力出战。

但没人能想到，这下劲使大了！

刘长春在第十四届华北运动会，1929年

在百米决赛中，拼尽全力的刘长春跑出了10.8秒的惊人成绩，一举打破了当时的亚洲记录，也直接追平了上届奥运会百米冠军加拿大人珀西·威廉斯的成绩！

没人敢相信，在一个现代体育基础几乎为零的农业国家，诞生了一位世界级的田径天才。

这时，28岁的“少帅”张学良正襟危坐于看台之上，满眼都是刘长春闪电般的身影。

这时的张学良，早已是东三省的最高领袖。如今我们总是对他的风流情史如数家珍：赵四小姐、墨索里尼的女儿、宋美龄......

但这位花花公子的皮囊下背后还藏着一位“鲜为人知”的内心：张学良是一位狂热的体育迷。

张学良（1901——2001），官至国民革命军陆军一级上将

酷爱体育的张学良，起了惜才之心，想将刘长春培养成中国田径的旗手人物。

五个月后，张学良亲自操办了中日德三国运动会，还特地砸钱25万元在沈阳的北陵修建了一个可容纳8万观众的运动场，特邀德国、日本田径高手与中国运动员进行比赛。

据传说，这场运动会是张学良为了试验刘长春的能耐而举办的。以张学良的败家程度来说，这种可能性极高。

百米决赛中，刘长春与上届奥运会亚军德国名将彦鲁特拉比尔同时撞线，二人都跑出了10.6秒的好成绩。

只可惜，因为经验不足或是运气不佳，刘长春因为一次无意的转头，落后了彦鲁特拉比尔3厘米的距离，只能屈居亚军。

但这样的好成绩已经足够振奋张学良和张学铭兄弟俩，张学良当即拍板决定，高薪邀请外国教练培养刘长春，意图让刘长春为东三省争光，为国争光。

不久之后，德国教练布奇（当时男子5000米世界纪录保持者）前往东三省，成为刘长春的专职教练，月薪800块大洋（折合现在人民币十六万元）。

同时，刘长春每个月还能从张学良处领到30块大洋的补助（折合现在人民币六万元）。

受到德国教练指导的刘长春，第一次接触到现代体育的科学思想：体能储备、科学饮食......这让他如虎添翼。

1930年，在杭州举行的第四届全国运动会上，他连续夺得100米、200米和400米三个单项冠军。

如果说，人的一生可以分成四季，那么对于刘长春来说，1931年之前，都是春天。

3、流亡的火种

1931年9月18日，沈阳北大营，一声炮响。不久之后，东北军退出东三省，那肥沃的黑土地，彻底沦陷。

坐落在奉天（今沈阳）的东北大学首当其冲。

九一八之后，整个东北大学人心惶惶。时任日本南满公学学堂堂长竟然主动来校，言辞做作致以慰问，劝师生照常上课，经费由日本供给。

但这种狼子野心哪里瞒得过全校师生？

不久后，东北大学全体师生一致踏上了流亡之路，东北大学临时校址被安排在北平南兵马司。由此，东北大学成为抗战中第一所流亡大学。

9月21日，刘长春搭上了由大连开往天津的客轮。

人去楼空的东北大学旧址，成了关东军的军营。德国教练布奇，也因战乱而返回德国。

日本关东军入侵东北，1931年

1932年3月，日本在东北扶植了逊位已久的爱新觉罗溥仪，成立了伪满洲国。爱新觉罗溥仪担任执政（1934年改称皇帝，年号康德）。

为了加快蚕食中国的进程，日本政府极力粉饰在东北的侵略罪行，并想通过奥运会扩大满洲国傀儡政权的国际影响。

1932年的洛杉矶奥组委，早就向中华民国政府发出了邀请，但并不重视体育事业的民国政府直接以“时间仓促，准备不足”为由拒绝了奥组委的参赛邀请。

这让毫无合法性的伪满洲国傀儡政府抓到了空子，在日本和伪满洲国的运作之下，满洲国准备参赛。

而他们盯上的运动员，就是刘长春。

伪满洲国的“登基大典”，1934年3月1日

1932年5月21日，被日本人控制的大连《泰东日报》在刘长春不知情的情况下，刊出一则消息：

“满洲国已经决定派刘长春参加世界运动会，并已通过国际奥委会认可，并按要求准备递交满洲国国旗与国歌，以备届时应用。”

从21日到30日，《泰东日报》连续刊载有关刘长春的消息，日本《朝日新闻》也很快跟进了同样的消息。

这样的消息，让刘长春在学校里被人指责为“汉奸走狗”、“卖国贼”。这让一直蒙在鼓里的刘长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刘长春发表于《体育周报》的自述

为了自证清白，刘长春不得不在《体育周报》和《大公报》上发表声明：

“苟余良心尚在，热血尚流，又岂能忘掉祖国，而为傀垒伪国做马牛！”

“我是中国人，我是中华民族炎黄子孙，我绝不代表伪满州国出席第10届奥林匹克运动会。”

为了为国争光，刘长春立志要代表中国参加1932年的洛杉矶奥运会。可距离奥运会开幕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能报名成功吗？

为了最快赶上参加奥运的末班车，东北大学体育系主任郝更生以张学良的名义致函外交部，体协董事王正廷、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紧急致电国际奥委会，希望能破例为中国运动员报名。

6月26日，国际奥委会答复同意，我国报名的两位选手就是刘长春和于希渭。

经国际奥委会同意后，大家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刘长春的奥运之门，敞开了。

4、点亮夜色

1932年7月1日，张学良在东北大学毕业典礼上宣布：“刘长春和于希渭作为运动员，宋君复作为教练员，将代表中国参加1932年洛杉矶奥运会！”

于希渭是一位来自大连的中长跑的选手。但当时身处大连的于希渭遭到日本特务的严密监视，最终没有办法脱身参加。

也就是说，刘长春成为去往洛杉矶的唯一一个中国运动员。

今天的我不知道刘长春内心中是怎样的澎湃或不安，因为他一个人扛下了一个任人宰割的弱国的希望。

这是他一个人的奥林匹克。

张学良（中）在北平接见即将开赴洛杉矶的刘长春（左二）、宋君复（左一）和郝更生（右二），1932年7月

没有路费怎么办？张学良只能自掏腰包，出资8000元大洋，才帮助这个只有一名运动员的代表团有了赴美的路费。

7月7日，上海体育界和新闻界为刘长春送行。上海的一家报纸刊发刘长春关羽打扮的一张漫画，俨然一幅关云长单刀赴会图。

古时，关云长单刀渡江赴会，刘长春面前则是深邃的太平洋，和一场前途未卜的远行。

刘长春在上海接受群众欢送，1932年7月

1932年7月8日，刘长春和教练兼翻译宋君复从上海乘坐威尔逊总统号邮轮前往洛杉矶。

上海各界人士和民众2000多人自发前往码头为其送行，场面壮观热烈，各种锦旗标语迎风招展。

面对码头的人潮，刘长春大义凛然，说下了这样一段话：

“此次参与国际运动会，为我国榜初次之壮举，一起亦可谓因伪满洲国强逼而成之现实，设非伪国满洲极力宣扬派兄弟及于希渭前往参与，恐未必能现实，此次任务，纯代表我国，自己期望如有时机，拟向国际青年及华裔宣告东北曩昔景象。”

为了给刘长春壮行，当天的《大公报》则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我中华健儿，此次单刀赴会，万里关山，此刻国运艰难，愿诸君奋勇向前，愿来日我等后辈远离这般苦难！”

这张报纸，被刘长春放入自己的皮箱之中，妥善珍藏。

随后，他和随行的宋君复踏上了远渡重洋的邮轮，正式踏上这条奥运之路。

《大公报》，1932年7月8日

湛蓝的太平洋，总是向人类展示着它的狡猾与仁慈。刘长春望不见西边的上海港口，也望不见目的地洛杉矶。

太平洋所能留给他的，只有极具诱惑力的两条地平线。

7月8日出发，邮轮途径神户、长崎等多地，刘长春都未下船休息。

刘长春给出的理由是：为抗议日军在我国东北地区的侵略行径，拒绝上岸。

当邮轮行至神户时，曾有日本记者上船采访刘长春：“二人代表‘中国’乎？抑代表‘满洲国’乎？”刘长春当即严正声明：“我二人乃代表大中华民国也。”

这一路上，日本政府及媒体连出盘外招，想动摇刘长春的斗志，或诱骗他说出不利于中国的言论。但这些伎俩都被刘长春一一化解。

刘长春

因为太平洋上风暴的肆虐，这场航行足足用了21天。这段时间里，刘长春只能在甲板上做一些简单的训练。当暴风来临时，他只能在客舱中做一些健身操。

对于刘长春这样的高水平运动员来说，这样的训练量根本无法满足维持状态的寻求。同时，刘长春还因为晕船现象而多次呕吐。

5、终成火炬

7月28日，舟车劳顿的刘长春终于抵达了洛杉矶码头。当他将手中的皮箱轻轻地放在美国的地面之时，他发现有数百名华人华侨夹道欢迎了自己——一位姗姗来迟的英雄。

当时有记者要刘长春举起双手拍一张照，刘长春把手举过头顶后立刻又把手放下了。由于他知道自己此刻代表的是整个中华民族，这个姿态很像向敌人缴械投降，故此拒绝。

因为参赛匆忙，两天后就是奥运会的开幕式。刘长春根本没有时间进行恢复性训练，而提前抵达的其他国家运动员，早就在洛杉矶训练了数周。

中国代表团在洛杉矶奥运会入场，1932年7月30日

最要命的是，中国代表团，连人数都凑不齐。除了刘长春之外，能参与入场仪式的只有随行的教练宋君复、领队沈嗣良。

最后，只能临时找来当地的旅美教授申国权、美籍华裔学生刘雪松以及美国人托平帮着撑撑场面，才凑齐了开幕式当天的中国6人代表团。

多么讽刺啊，一个人口最多的国家，却只凑了一支人数最少的代表团。

1932年8月1日，洛杉矶奥运会开幕。作为这支代表团里的唯一的运动员，刘长春自然承担起了旗手一职。宋君复、沈嗣良、申国权、刘雪松、托平站立刘长春身后，挺胸抬头地走过主席台。

人数的劣势，并没有让代表团成员的精神萎靡不振，他们每一个人都满怀着希望，因为他们代表着一个满目疮痍的弱国的希望。

看台上的数百位华人华侨们，为这支天生骄傲的祖国代表团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因为这里是奥运会，大家可以平等地享受体育的乐趣。

而且，我们至少不是一无所有。

刘长春在洛杉矶奥运会的留影，1932年7月31日

7月31日，百米预赛第二组比赛即将开始，刘长春身着上白下黑的短装，排在第二道。刘长春将这身装扮命名为“白山黑水”，以表达不忘东北沦陷的国仇家恨。

但因水土不服、舟车劳顿等多重因素，刘长春仅仅跑出了11秒1（一说11秒35）的成绩，无缘决赛。

刘长春（右二）参加洛杉矶奥运会百米预赛，1932年7月31日

赛后，刘长春在日记中心酸地写道：

“惜毕业考试一月及舟行劳顿，短少操练，未能上名。设抵洛杉矶后，再有一星期之加油，或不致一败涂地乎。第一名星卜森，胜余有4码，成果10.9秒，余居第五，当在11秒左右，尚可留为留念。浴罢，与宋袖手旁观，每项前三名将优胜国国旗悬挂高竿，音乐既奏，全场仕女起立问候，余对之频添无限感喟。”

8月2日，200米预赛，刘长春21秒9位列第四，再次与决赛擦肩而过。

随后，刘长春宣布放弃400米跑的比赛资格，因为这本是于希渭报名的中长跑比赛项目。不熟悉该项目又颇感体力不支的刘长春放弃了该项目。

因带来的8000元大洋散尽，刘长春险些无钱回国，幸好当地的华侨同胞慷慨解囊，刘长春才买得起回家的船票。

8月21日，刘长春在华侨的资助下搭乘邮轮回国。

中国人的第一次奥运之路，到此为止。而他的皮箱中，依然放着临行前带的那份《大公报》。

洛杉矶奥运会，1932年8月

6、余烬未消

回国之后，刘长春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接连参加了多个运动会，还跑出了不错的成绩。

1936年的柏林运动会，他也有参加，可惜巅峰期已过，无奈铩羽而归。

1937年，刘长春宣布退役。

退役后的刘长春，不愿离开自己为之献身的跑道。

1948年8月至1949年2月，任北京东大体育系副教授。1949年3月至1950年8月，任长春师范大学副教授。1950年8月至1983年3月，任大连工学院教授。

他很想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和国际比赛经验传授给后辈们，让自己的梦想在他们身上继续。

刘长春指导女子田径运动员，60年代

从此之后，世上再无那个愣头青一般的热血青年。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总拿着秒表的体育教师。

之后的许多年，在大连理工大学操场东北角，人们总能看到一个黑瘦的老人默默坐在小板凳上，手里偶尔会捏着一只秒表。

孩子们都叫他“刘老师”，这位刘老师一直保持着晨练的习惯，起跑时间通常是在清晨5点。

晚年的刘长春

1983年2月底，刘长春在晨跑后突感腹部不适，遂被送往医院抢救。

1983年3月25日，刘长春与世长辞，享年74岁。

原本，刘长春将会以官员的身份跟随中国奥运代表团去往1984年的洛杉矶奥运会——他曾经的梦碎之地。

刘长春去世的一年之后，1984年4月11日，射击运动员许海峰在男子手枪60发慢射比赛中夺得了中国的第一块奥运金牌。

只可惜，那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兔子腿”没有在看台上亲眼目睹这一切。

许海峰勇夺中国历史上第一块奥运金牌，1984年4月11日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1983年7月13日，刘长春与世长辞的四个月之后。在刘长春的奥运梦起航之地——上海诞生了一位姓刘的孩子。

巧合的是，这个孩子也长了一张带有痤疮的长脸。

2004年，这个孩子用12秒91的神速赢得了中国男子田径的第一块金牌。而且在雅典，奥林匹克的发源地。

这个上海孩子，叫刘翔。

很多人说，刘长春从未远去，他一直守望着他热爱的土地，和他最宝贵的奥运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