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坤网

​采访彭德怀的侄女彭梅魁

点击: 来源:皮坤网
摘要:采访彭德怀的侄女彭梅魁 采访时间 2001年7月 采访地点 北京 彭梅魁家中 采访对象 彭梅魁 彭德怀侄女 采访记者 赵 曦 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 这

采访彭德怀的侄女彭梅魁

采访时间 2001年7月

采访地点 北京 彭梅魁家中

采访对象 彭梅魁 彭德怀侄女

采访记者 赵 曦

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

这是1935年毛泽东为彭德怀写下的一首诗。在革命战争时期,彭德怀南征北战,为革命胜利立下赫赫战功,赢得了“彭大将军”的美名。在他的带领下,他的两个弟弟也都投身革命,直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个革命家庭为了中国的解放事业作出巨大的牺牲。戎马一生的彭德怀没有一个子女,他最亲近的孩子就是两个烈士弟弟的儿女。

回忆我的革命家庭

彭德怀原名彭得华。彭京华是彭德怀二弟,1937年在兄长的影响下奔赴延安,1938年在延安抗大毕业后,回到家乡开展革命工作。1940年,彭京华被国民党逮捕并惨遭杀害,女儿彭梅魁成了烈士遗孤。

记者:据我们所知,您的父亲也是一位革命烈士,他为了共产主义理想惨死在国民党反动派的手里。当初,您父亲之所以走上革命的道路,是不是受到您伯伯彭德怀的影响?

彭梅魁:对。1937年,伯伯彭德怀写信要我父亲去延安,我父亲就找到我伯伯当时的妻子刘坤模,还有我一个堂伯母的儿子彭桂林,他们三个人去了延安。到了延安,他们就进了抗大学习。

记者:您父亲从抗大学习结束后,就回到家乡开展革命工作。那个时候当地革命力量还很薄弱,当时他是怎样一步步开展工作的,您一定还有印象吧,因为我们听说当时您还是他们的小哨兵?

彭梅魁:1938年我父亲从抗大学习结束后被安排回到老家,在老家成立了一个党支部。父亲当支部书记,又找了一个当地有文化的人当委员,另外还有一个姓颜的教书先生,他们三个人一块儿工作,后来慢慢发展了一些党员。那个时候他们经常开会,他们一开会就叫我到外面玩,其实我就成了给他们站岗放哨的。要是有人来了,我就在外面大声地唱歌。他们在里面就会知道有人来了,就不开会了。

记者:当时您有多大?

彭梅魁:我是1929年出生的,那时八九岁。

记者:您当时知道他们所做的工作吗?

彭梅魁:开始的时候还不懂他们在干什么,后来年龄大一些就知道了。

记者:当时您的家乡还在反动政权统治下,开展革命工作要冒很大风险,甚至牺牲生命,您父亲就是因为革命被反动派杀害的,当时的情况您还记得吗?

彭梅魁:我父亲他们兄弟4个,我父亲叫彭京华,是伯伯彭德怀的二弟,我叔叔叫彭荣华,他们都被敌人杀害了。那是1940年农历九月初四的晚上,就在我们家里。我叔叔有一个女儿,比我大两岁多,起来到外边上厕所。她看到外面有人,还以为是大哥,后来人越来越多,她就知道不是了,就朝屋里喊,对方就开枪了。

我的叔叔婶婶听到我姐姐喊就都起来了。我叔叔从厨房往外走,刚一迈脚,就倒下了,子弹打在他的胸部,被打了好几枪,肠子都出来了。他一个脚在外边,一个脚还在屋里。我婶婶的手也受伤了。姐姐喊我父亲:“伯伯,你快来啊,我爸爸死了。”我父亲就和我、还有我弟弟去看我叔叔,我叔叔已经死了。

后来我爸爸就跟外面的人争了起来,说你们打死人了,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就说,那你跟我们走吧,他们硬拉着我父亲走。他们那么多人,我父亲能辩得过谁啊,他们就把我父亲带走了。从我家里走出20多里地,他们给父亲戴上手铐,后来我父亲就被关到了湘潭。

记者:您父亲在当地开展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革命工作,群众基础很深厚,听说当时群众也自发组织了多次营救,但因为找不到关押地点而没有行动。直到您父亲被敌人枪杀之后,大家才从乱尸堆里找到他的尸体,运回老家。

彭梅魁:关到湘潭以后,有好多人都去秘密地找我爸爸,我爸爸在当地的确是很有威信的。家乡很多人都去找,但哪儿也找不着。九月十一号晚上有人说,在凤仙山龙骨兔那里给拖了一批被杀害的人去。我远房的一个哥哥,还有好多人就去那里找。其中一个人捡到了一只鞋,那只鞋是我爸爸的。大概是在路上给拖着,掉了一只。正好那里也躺着一个没有穿鞋的,去的大部分人都认识我父亲穿的衣服,于是就把我父亲抬回来了。后来跟我叔叔埋在一起。

父亲被抓走后,梅魁的母亲一度精神崩溃,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幼小的梅魁用稚嫩的双肩撑起家庭的重担。

记者:自古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您父亲的牺牲对您家的打击之大是可想而知的。那时您是不是早早地就承担起家庭的重担?

彭梅魁:我父亲被拖走了以后,妈妈整天站在大门口,往北看,谁喊她她都不理,也不跟人说话。家里的事情她也都不管了,后来我爸爸的尸体被找回来了,她就跑到山上,到坟前去哭。再后来我妈妈得了精神病,你喊她,她不知道,你哭她也不知道。我那时挺懂事的,妈妈什么也不管了,那我就得管。家里种菜、浇水、做饭,这些事情都由我来做。

我们家乡人也很好,当时是九月份吧,湖南正是种白菜的时候。我们对门那一家跟我们没有什么亲属关系,当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对门两位老人就搬到我们家来住,跟我妈妈和婶婶做伴,还帮我们家把白菜都种好了。大概他们是出于对革命者遗孤的一种同情。

记者:事实上,党组织一直关心你们家的情况,关心着烈士的后代。1945年,王震将军派人到您家捎来有关您伯伯的消息,并把您母亲接走见王震将军。你们对这?事情的印象一定很深刻,当时有没有害怕母亲回不来了?

彭梅魁:当时非常担心。那是1945年的时候,有一个农民打扮的人来到我们家,说他是王震将军派来的。他跟我母亲和婶婶说要她们到盐阜去,说有了伯伯的消息。那是特殊时期,我妈妈跟婶婶信也不好,不信也不好。后来我妈妈决定,不信也得信,她们两个决定豁出去了。她们两个就跟那个人走了,走的时候跟我说,要是明天不回来,你就带着弟弟到延安去找伯伯。等到第二天,妈妈和婶婶高兴地回来了,告诉我们,她们见到了王震将军,还说要我和起超、爱兰(都是叔叔的孩子)一块儿去。

那时我正生病打着摆子,妈妈从王震将军那里给我拿来了药,吃了以后我就好了。后来我们去见了王震将军,他问我,你能走动吗?你会骑马吗?我说我不会骑,但我能走。他考虑了一会儿,跟我和爱兰说,你们女孩子,还是暂时不去为好,以后再说吧。那次我们俩就没走,彭起超跟着王震将军走了。一个能上学的机会没有了,我的心里特别难受。

记者:伤心之下您就给彭老总写了一封信,后来你们就被接到武汉上学,是吗?

彭梅魁:对,后来我给伯伯写了一封信,说,我叫梅魁,是彭京华的女儿,我多大了,我想上学。后来武汉市市长吴德峰派市委的人把我们接到武汉,我们兄弟姐妹一共5个人就在武汉上了学。

1950年1月1日,一列由湖北发出的火车带着彭家的4个孩子开往北京,伯伯彭德怀把他们接到北京,并把他们送进学校学习。

1950年6月的北京饭店,在彭梅魁的记忆中永远那么美好,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被家乡的亲人念叨了无数次的伯父彭德怀。

记者:彭老总长年在外南征北战,你们一直住在乡下,后来又到了后方上学生活,您第一次见到彭老总是在什么时候?

彭梅魁:我第一次见伯伯是1950年6月。因为后来我们被接到北京,我们一共有6个人。那天我们到了北京饭店,伯伯正在那里等着我们。当时我们都不说话,伯伯就问,你们是怎么上来的?那时候坐的是电梯,但我不知道,就说,一摁就上来了,他就告诉我们那是电梯。

记者:彭老总很早就从家里出来干革命,经历了数不清的战斗,毛主席曾为之赋诗:“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您第一次见到彭老总时,对这位共和国的开国元帅有没有害怕?

彭梅魁:当时的心情也不是害怕,就是很想见伯伯,我们父亲没有了,母亲也得了病,再没有别的亲人了,但是见面后还是很紧张。我们几个孩子,见了伯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大家要哭也哭不出来。后来伯伯就拿着糖、果子让我们吃,一边给我们分吃的,一边拍拍我的脑袋,问:“你叫梅魁吧?”我说是,但是心里想他怎么能认出我来啊。回忆起原来是我给他写过一封信,那里面介绍了我叫什么,还说我想上学。后来他就一个一个地辨认我们。

记者:第一次见面,你们一起待了多长时间?是不是觉得和亲人在一起团聚因难得而觉得时光短暂?

彭梅魁:我们都没有了父亲,见到伯伯,伯伯又对我们这么好,都想在那里多待一会儿,不想回学校,那天晚上我们都没回去。伯伯说你们就住在这儿吧,我们想就这么间屋子,往哪儿住啊。伯伯说,我们搭地铺睡,把被子什么的都铺在地上。伯伯要跟我们一起睡地铺,我说您岁数这么大了,明天还要上班,还是上床去睡吧。我们睡在这儿陪您就行了。伯伯说今天大团圆,一律平等。他还说我现在睡在这儿就不错了,战争年代哪有这样的地方睡啊。我们几个都睡下了,伯伯没睡,挨个儿给我们盖被子。我们感受到了久违的父爱。

记者:不久以后朝鲜战争爆发了,彭老总奉命出任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指挥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鲜作战。你们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有再见面?

彭梅魁:是很长时间没再见面,因为伯伯去了朝鲜。再到后来大概又叫过我两三次吧,要我去见他,我想我一个人去不好,就去找了彭爱莲、彭秀兰、彭康跟我去了。去了以后伯伯问我们有什么难处啊,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啊。还嘱咐我们,你们要是没有特别大的困难,就不要去找别人。要是真有困难克服不了的话,就去找帅妈妈,就是中组部帅孟奇。但是我们姐妹从来都没有找过她,我们这些人都是很能吃苦的。

记者:您在北京上完了中学之后又上了北京医士学校,后来参加工作。这个过程中您有没有因为与彭老总的关系而受到别人的照顾啊?您跟彭老总的这种关系外人知道吗?

彭梅魁:我是被分配的,自己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学校里当然是知道的,但我们在学校从来不说这些事。1956年我被分配到北京汽车制造厂,在厂子三年,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是彭德怀的侄女。后来我穿了一双皮鞋,那是我伯母浦安修送给我的,同事们就问我这鞋是谁给的?我就说我捡的。

后来,是在1959年9月吧,我听我们厂子的党委副书记传达庐山会议的文件以后,我才说出了我是彭德怀的侄女。在此之前大家不知道我跟彭德怀有亲戚关系。

割舍不掉的亲情

1959年庐山会议以后,彭德怀一下子成了反毛主席、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人,他从中南海搬进了北京西郊挂甲屯吴家花园。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他继续探询着久思而不得其解的有关人民公社、“大跃进”问题的答案。彭德怀亲自开荒种地,执著地用实践检验着自己的观点。

虽然彭梅魁百分之百地相信党,和伯伯在政治上划清了界限。但是在生活上,她一直照顾着孤单的伯伯。

记者:1959年7月,在庐山会议期间,彭老总因为反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的“左”倾错误,为民请愿而受到错误的批判,被打成“彭黄张周反党集团”的骨干成员,并被免去国防部长职务。在彭老总一下子被打成“罪人”的时候,您却主动向单位说出了您和他的关系。当时您为什么这样做呢?有没有考虑过您这样做的后果?

彭梅魁:我是党员,党支部向党员干部传达庐山会议文件内容,说彭德怀是反党、反毛主席、反社会主义的。我听了很难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们说的话我句句都信了,这是党的话啊,我百分之百地相信。回来以后一夜没睡觉,我老伴不是党员,这是党内的秘密,我没跟老伴说。我相信党的话,但是自己有一个疑问:伯伯对我们这么好,伯伯工作了这么多年,平江起义、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他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我认为我只能从政治上跟他划清界限,我不能现在就不管他了,这样做我就缺了人性。

第二天我就去找我们党委书记,跟书记说我是彭德怀的亲侄女。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说起我和伯伯彭德怀的关系。然后我就问,伯伯没儿没女,对我们这些侄儿侄女关心得非常周到,我今后还能不能去看他?书记很爽快地说,你能去看,他不还是政治局委员嘛。我当时就放心了。

记者:您后来去看彭老总的时候,他的精神状态好吗?他有没有向您说起他当时的状况?

彭梅魁:9月我到中南海看伯伯。平常伯伯都是坐在办公桌后面,这次他在屋里的沙发上坐着。我一进去就喊伯伯,但声音好像有点噎住了。也许他听见了,也许没听见,他也没喊我,也不和我说什么。我就到那儿自个儿坐下,我一句话都没说,我也没流眼泪。我就用牙齿咬着嘴唇,在那儿待着。

伯伯就说,梅魁,我名誉不好,你也知道了,你以后不要到我这儿来了,以免影响你的工作,影响你的进步。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就流下来了。后来我握着伯伯的手,说我走了,伯伯跟我说,你以后再也不要到我这儿来啦,我很快就要搬家了,要搬到清华大学和颐和园那一带。就这样,我走了,一句话也没跟伯伯说。

这个时候,尽管彭德怀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亲情、温暖和欢乐,但是为了不使孩子们心灵蒙上一丝阴影,彭德怀内心怀着无法诉说的苦楚,选择了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表达他对后代的爱心。

记者:彭老总搬出中南海后,为了不连累你们,他没有把新的住址告诉你们,那您后来是怎么找到彭老总的新住处的?

彭梅魁:那年的10月1号北京为庆祝国庆节举办游行,厂里没通知我去参加。第二天一清早我就去中南海看我伯伯。到了中南海,警卫员不让我进,说彭德怀搬走了。我就打听到颐和园、清华大学怎么走。有人告诉我说坐31路车。上了31路车,我看见有一块儿地方有学校,是钢铁学院,就下车了。下车也不知道上哪里去,就问警察,警察说不知道。我就又上了31路车,走到有警察的地方我又下车,再问,一共下来有三四次吧。后来到了清华大学,我就下车走,走到有警察的地方就问,后来走到101中学附近,看到一个警察就问他,知道彭德怀住在哪儿吗?他问我是他什么人,我说我是他的侄女,还把工作证掏出来给他看。他看完了以后,打量了我一下,说,你从这儿往西走,走几步,有一条小马路,往南拐,拐到尽头有一堵墙,再沿着墙向西走,有一个冲北的大门,那就是。

记者:您千辛万苦找到的这个地方就是彭老总当时住的吴家花园吧?

彭梅魁:对。我是早上5点走的,找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不过问到住址以后我心里特别高兴,刚刚还觉得渴得不得了,难受得不得了,这时候反而好了。

记者:彭老总之所以没告诉你们他的新住址,就是怕你们去看他,影响了你们的前途,当他突然看到您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老人家是不是很激动?毕竟再坚强的人在这种环境中也抵不住亲情的温暖。

彭梅魁:我找到地方进去的时候,伯伯正在院子里。看见了我,就问,梅魁,你怎么又来了?你怎么来的?他知道我不知道这个地方。我说,我是边走边问来的。他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叫你不要来了吗?我说,这事我都跟党委汇报了,我是你的侄女,我要来看你。但在政治上也跟你划清界限了。他笑了。他就说,人啦,就要做老实人。他就带我在吴家花园的?内遛了一圈,那天我在他那里吃了饭。

记者:您后来是不是经常去看彭老总?

彭梅魁:那时候我住的地方在朝阳门里大方家胡同,到他那儿去是相当远的,但我至少一个礼拜去一次。周末就带着我老伴还有三个孩子去。到那儿去玩一玩,让伯伯也散散心,这样对他也是有好处的。伯伯也盼着我们去。因为那个时候我的弟弟们都上大学了,没有多少人到他那儿去。我去了就跟伯伯说说话,问问他有什么事。再就帮他扫扫院子,干点简单的活。有时候我妈妈从湖南来,带点茶叶、苦竹子,我就给他拿去。伯伯倒也不是为了吃这些东西,就是玩玩,散散心。

记者:您是医生,经常去吴家花园,是不是可以顺便照顾一下彭老总的身体?

彭梅魁:对,确实有这个便利。有一次,我忘了是哪一年了,我看见伯伯一个衬衣的袖子撕破了,我问伯伯你这衬衣怎么破了?伯伯一边笑一边说,我掉到井里了。我问伯伯怎么掉进去的,他说他拿了桶去打水,晕倒掉到里面去了,要不是警卫员把他拉上来,我今天可能就见不着他了。我说,伯伯以后你别干了,你血压低,很容易晕倒,这样很危险。我的话他听不进去,他说劳动是他现在需要的。

记者:我们曾经看到过彭老总秘书的回忆,说当时他在院子里种了一分地。因为当时“大跃进”浮夸风很厉害,他想试一试庄稼的最高收成到底是多少,您了解这件事吗?

彭梅魁:是,伯伯种了一分地,我觉得那块地里的麦子长得相当漂亮,比周围的麦子长得都好。伯伯跟我说,这是一分试验田。还让我猜猜它能产多少斤?我说我猜不出来。他问我,你不是种过地吗?我说,地我种过,但我种的是稻子,这是麦子。他就问我,你说我这能产多少斤吧。我说可能会有七八十斤左右吧。伯伯还说了我一顿:“七八十斤,你怎么不说一万斤哪?”当时我冲伯伯笑也不好,哭也不好,我说伯伯你怎么这么说我,我挺不好受的。我心里想,要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你可以直接批评我。伯伯说,我委屈你了,这不是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我这一分地是整整80斤,就是这一亩地能产800斤。

手稿的故事

1962年,中共中央召开七千人大会,彭德怀又向大会提交了长达8万字的材料,继续阐明自己的观点,并就自己的不白之冤逐条进行申诉。这份材料被称做“八万言书”。

这封八万言书,彭梅魁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她知道,这里面饱含着伯伯对屈辱的呐喊和抗争,饱含着一个老共产党员坚持真理的精神,为了伯伯这份沉重的嘱托,彭梅魁费尽了周折。

记者:彭老总曾经把一份手稿交给您保存,这份手稿就是后来被称做“八万言书”的材料,他交给您时,有没有特别的交代?

彭梅魁:1962年的下半年,伯伯交给我一份材料,交给我的时候跟我说,梅魁啊,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这包东西是很重要的,你千万要保存好,不能弄丢;千万不能给弄到外国人手里去了,要弄到外国人手里去了,那我就真的里通外国了。后来我就搁在家里,用布包了几层,放到我的柜子底下,柜子底下放了一些破衣服,这件事我跟我爱人都没讲过。在我家里搁了一段时间,伯伯又跟我说,搁你那儿不太合适,不妥。在我这里放了一个月,后来我就又给伯伯了。

记者:后来这份手稿好像又被您带回了乡下保管,这是谁的主意?

彭梅魁:1964年我想把我的两个女儿送回老家让我妈妈带,就问伯伯这材料我给他带回老家去行不行,在老家埋起来就安全多了。伯伯说那当然好了。我就把那些材料搁在一个书包里背着,带着两个孩子一块儿回家了。回到家我跟妈妈说,这个材料是伯伯的,非常重要,关系着伯伯的一生,还有什么平反这些问题。我妈妈也是共产党员,所以她懂这个,我就全部和她讲了。然后妈妈就找出一个瓷坛,把材料放进去,封了石灰和蜡,埋在做饭的灶下。回北京以后我就把这些都和伯伯讲了,他挺放心的,放在那里不怕潮湿,也不怕虫子咬,万无一失了,伯伯挺高兴。

记者:那这份手稿就一直藏在做饭的灶下,直到最后回到北京吗?

彭梅魁:“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我给我妈写过信,妈妈也给我回过信。后来到了1967年,我给我妈写过不知道多少封信,她都没有回信。那时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材料,没有消息,我就和老伴请假回了老家。

妈妈说现在太乱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让人家把门封了,或者是占了房子。也怕有人到我们家里来抄家,搬东西。她说那些材料埋得那么浅,怕不行。妈妈就告诉了彭康智,就是我叔叔的孩子,他又帮我保存了一段时间。后来我就叫我弟弟彭康智回老家去看一看,看看家里情况怎么样,我弟弟到那儿去了之后,说没事,没有什么人再来过,也没有贴过大字报。搁到那儿我也就放心了。

记者:这份手稿您是什么时候又带回北京的呢?

彭梅魁:1969年回老家,我让彭康智把那些材料给我,他从枕头底下把材料拿出来,我就拿回来了。拿一个帆布书包包着,放到我专门做的一个樟木箱的夹层里。

记者:您拿回这份手稿离您交给中央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您是怎么保管的?

彭梅魁:一开始放在那个樟木箱的夹层里,1976年地震的时候我就把那个箱子放到书包里,背着上班,晚上睡地震棚也背着它睡觉。干什么都随身带着,就怕丢了,那个时候也不能放家里了。

记者:那后来您是怎么把这个手稿交给黄克诚,又交给胡耀邦的呢?

彭梅魁:那时候我看报纸,倒不是说特别关心国家大事,就是看看那些老同志老领导,谁出来了,谁有病啊,谁怎么的呀。

1978年,我看到黄克诚出来了。因为我伯伯说过黄克诚是个很好的人。我想去看看他,但那不容易啊,我跟黄克诚没见过面,也不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后来我找到一个人,他就带我去见黄克诚了。但那次我没有带着那包材料去。

去了以后,我说我是彭梅魁,彭德怀的侄女。当年伯伯曾嘱咐让我来看看您,还让我去看一个长胡子的肖劲光。他问我还有什么事吗,我说伯伯让我保存了一份手稿,这个手稿可不能弄到外国人手里去。这个该怎么办才好,是我自己保存呢,还是上交。黄克诚说还是上交好,自己保存难。他说,我可以帮你交,你跟我一块儿去交给胡耀邦。但是他现在比较忙,有空的时候叫我一块儿去。我说:“不,黄伯伯,您替我交就行了,我信任黄伯伯。”后来黄克诚就帮我交了。

当亲情遭遇威吓

在吴家花园,彭梅魁看着伯伯蒙受着不白之冤,经历着情感上的打击,内心无比焦虑,她只能尽最大努力照顾这位日渐衰老的亲人。

面对着造反派的棍棒,梅魁没有写一个字的揭发材料。

记者:彭老总因为反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的“左”倾错误,为民请愿,而受到错误的批判,被打成“罪人”。由于您跟彭老总的关系,“文化大革命”时期有没有受到牵连?你们厂里的那些造反派是不是也逼您写揭发伯伯的材料?

彭梅魁:受牵连是肯定的。1967年9月的一天,有两个人要我到一附件车间二楼的一间屋子开会。我去了发现那里没什么人,后来来了两个女同志,让我写交代材料,揭发、批判彭德怀。我拒绝了,我说这个我怎么能写,彭德怀的问题是党内的事,军队的事,我做这种工作跟他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可交代的,我一个字也没写。他们造反派的人手里都有一尺多长的棍子,其中一个女的就打我,把我打倒了,我就爬起来。她们还要我写,我坚持说没什么可写的。当时我想,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吧,打死也就算了。我们厂当时已经被打死一个了。

记者:当时他们好像还说您拿手表去收买审讯的人,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彭梅魁:我上厕所的时候,碰到他们那一派的另一个人也在厕所里。我说你帮我把这手表保存一下吧,我怕他们给打坏了。她可能就把这件事向上面汇报了,说我拿手表收买她。他们说,你再有多少钱,多少东西,我们也是收买不了的。我就跟他们解释,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我当时只是怕打坏了手表以后没法看表了。

记者:他们当时打您的时候,您感觉他们下手重吗?

彭梅魁:那棍子打得挺疼的。尤其是我这个肩膀,以前长了一个肉瘤给割掉了,这一块没有肉,打到这一块特疼。打了一阵,后来我又被打倒了一次。我心想,倒了我就多躺一会儿,坐着也挺累的,我就躺那儿。他们说,你起不来呀,不起来就再打你。我也不说话,就自己爬起来。就这样打了半天。我们5点半下班,下了班他们叫我回去了。

记者:听说当时您连后事都安排好了,告诉丈夫不用管您妈妈,不用给彭老总送东西,可是他坚决不同意。

彭梅魁:我当时回家跟我爱人说,我这次要死了,我妈妈你就不用管了,叫我弟弟去管吧。那时是1967年,我们还在给伯伯送东西,我就问我爱人,这东西还送不送?他说,他不是你的伯伯吗?也是我们的老前辈,不送不合适啊,我要送到底。我爱人挺坚决的。

记者:因为您跟彭老总的关系,“文化大革命”中您受了牵连。对待这种关系,当时许多人避之唯恐不及,为什么您却一如既往地照顾他,甚至在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您还是一如既往地照顾着他?

彭梅魁:伯伯没儿没女,他要是有儿女,我不会抢着去照顾他。我从来没有跟伯伯要过半点东西,他给钱我都不要。那时候我们俩都挣钱不多,伯伯的工资比我高,要给我些钱,我说我够花。伯伯对我们不错,是他把我接到北京来上学的,要不然我现在可能识不了几个字。现在他有难了,我不能不伸把手,我不能不管他。

批斗会上的探视

“文化大革命”中,彭德怀被监禁,家属不能探视。梅魁要看望伯伯,只能去他的批斗会现场。看到伯伯被批斗、挨打、游街,梅魁心如刀绞。但是她也亲眼目睹了伯伯作为一个革命家,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坚强意志。他从没有向邪恶势力低过一次头,没有对党有过一丝的动摇,梅魁被深深地震撼了。

记者:“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彭老总被红卫兵关押,不允许家属探望,听说那时您要想见见伯伯,只能到彭老总的批斗会上去看一眼。当时批斗会的情形您还有印象吗?

彭梅魁:1967年7月的一天,我在中山公园的南墙看见一张海报,说什么时候要在什么地方批斗彭德怀。我就戴了个大口罩,骑着自行车去了。那次人很多,操场上都站满了。我挤进去站在中间,我能看见伯伯,伯伯却不可能看见我。

批斗的时候,我看见伯伯弯着腰,手被人向后拉,伯伯已经是60来岁的人了,这种姿势太难受啦。伯伯说他要喝口水,休息一下,人家不给水喝,还向他吐唾沫,打他。张闻天和他在一块儿。大概斗了两个多小时。

批斗完了,就要他们上车。伯伯不肯上车,他说他要喝水。大家向他吐唾沫,使劲地压他,都压得摔倒了。摔倒了又拉起来,让他把手背到后面,拿个板插到背上,翘得老高。当时在那看得我心里是直想哭啊,但哭不出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们上了车,我就骑着车子追,可是汽车走得快追不上。听说汽车游遍了全北京。

记者:您一开始相信党的话,认为伯伯政治上犯了错误,这时看到伯伯遭受这种折磨,您怎么看这种情况?

彭梅魁:他们这么折磨他,作为晚辈我心里非常难受,我觉得我伯伯不应该遭受这种罪。我想国家怎么搞成这个样,就我所知道的,伯伯他干了不少好事啊,他干的都是对人民对老百姓有益的事情,没有坏的。

伯伯跟我说过,让我千万不要因为他就对党有动摇,他说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会总结经验,总结教训,不断前进的,有挫折也会转过来的。我跟伯伯说,我不会的。

记者:您恨那些当时打您伯伯的红卫兵吗?

彭梅魁:恨有什么用啊,我不怎么恨他们,这些人没有知识,反正是上边让我斗我就斗呗。都是军管会支持的。

在伯伯最后的日子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彭德怀被造反派监禁起来,彭梅魁再也没有办法看望伯伯。几年中,他们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传递着相互之间的牵挂和惦念。直到1973年4月,彭德怀因患直肠癌住进医院,彭梅魁才再次见到了他的伯伯,并陪他一起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记者:1973年彭老总得了直肠癌,医院要给他做手术,可彭老总一直不肯动手术,专案组特意找您去劝他,劝他动了手术?

彭梅魁:1973年专案组来找我,说我伯伯病了。我去了,见伯伯在床上躺着。我喊了一声伯伯,伯伯说,梅魁你来了,就跟我说了这一句话。因为有两个大夫在旁边站着,所以没说别的。

记者:彭老总得了直肠癌,老是便血,可是他坚持要先见毛主席再接受手术,当时您是怎样劝他的?他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吗?

彭梅魁:伯伯得的直肠癌,但是他自己不知道。伯伯说他便血,血是鲜红色的。我就劝他说,你还是做手术吧。他说:“我这肠子里长了一个东西,我不想做手术,我要先见毛主席,和毛主席讲清了再做手术,要是一上手术台我死了,那我就不能再说话了,我现在要尽最后一点义务,要把我这事跟毛主席再一次谈清了再做手术。”我就劝他说,你现在要见毛主席能见得着吗?你还是要先养好自己的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多活几个年头,将来不是还可以说吗。你现在不做手术,那很快就会有危险,你走了你还怎么说,你不就说不了了吗?

第二天,就是4月25号,专案组又打电话要我去给他做工作。在车上,一个人拿出一张条,说是周总理批的,要他做手术。但是他没给我看一眼那张条。我就跟伯伯说这手术你一定要做,不做不行。26号我又去了一次医院,伯伯就去做手术了。

记者:彭老总做完手术后,身体情况怎么样?

彭梅魁:手术做完后,恢复得挺快,他也挺高兴。后来他说我现在自己要学会护理自己,学会了以后就能自理了。这种情况大概好了一年左右吧。

记者:彭老总做了这次手术后,大约一年后就去世了,去世之前你们又见过面吧,那时他情况怎样?您还记得见面的情景吗?

彭梅魁:伯伯1973年4月26号做的手术,1974年9月左右就昏迷了。昏迷的时候我去过,他有时候认识我,有时候不认识。有一次大夫给他扎针灸,我正好去了。大夫说,你看,那是谁来了,认得吗?大夫是想看他还清醒不清醒。伯伯说,她是我的大侄女,也是我的女儿啊。这是伯伯第一次说女儿这两个字,那是以前没有说过的。

记者:彭老总是1974年11月29日逝世的。他去世的时候有亲人在身边吗?您去医院了吗?

彭梅魁:1974年11月29号,下午4点,我正在上班,有人给我打电话说:“他死了,你来一趟吧。”去了以后,他们在开大会,说是怎么抢救的,怎么就死了。但是我觉得他们没有怎么抢救。我27号去的时候,看到伯伯已经昏迷了。

我当时很难过,但是根本没有哭。伯伯以前跟我说过,哭是软弱的表现,所以我轻易不哭,即使哭也不能在那些斗我们的人面前哭。我走到伯伯面前,看了看他的脸,他很安详,很瘦,我为他整了整衣服,然后向后退了几步,给伯伯鞠了一躬,又鞠了一躬……

回到家里,我终于憋不住了,眼泪不听话地顺着脸不停地流下来。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伯伯了……

历史终于走到了1976年,中国人民迎来了欢欣鼓舞的日子。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为彭德怀平反昭雪。三天后,彭德怀追悼会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

30年已经过去了,正如彭德怀所坚信的那样,中国人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早已跨过了那段扭曲的历史,“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观点早已深入到每一个生活在不断改革开放的中国公民的心里。

年逾70岁的彭梅魁依旧平淡地生活着,她时常翻阅有关伯伯的一些文字,翻阅那段遗憾的历史,每当这时她就能感到伯伯作为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为民请命、直言不讳的顶天立地的高尚人格。

后记:2005年9月13日,彭梅魁因病逝世。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