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余光中:漂泊天地间,他一直都是那个自由的五陵少年
再读余光中:漂泊天地间,他一直都是那个自由的五陵少年
认识诗人余光中,起源于小学时学习的那一篇脍炙人口的诗作《乡愁》。彼时年龄尚浅,短短几行的文字给我带来了仅一时的触动,而今重读,方觉其中的思念之真切,悲恸之深沉,是去国数十年的游子的伤疤。于是余光中不再是我印象那个灯下执笔,沉吟推敲的白发诗人了,他是一位值得敬佩的老者,在人生的海洋里踏浪奔波,仍不忘启程时的温暖港湾,亦是一个自由的李白似的少年,留给后人的,是逆境中的洒脱和历久弥新的诗作。
余光中
01 童年:乱世寻不得一张安静的书桌
1928年10月,余光中出生于南京。恰逢这多事之秋,在此后的十数年,他的岁月都被封闭在沦陷区内。那是太阳旗嚣张地扬起和战火日夜纷飞的世界,对于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来说,是段痛苦的时光,可恰是此时,余光中是真实地活在大陆的土地上,这是仅有的慰藉。
十岁的男孩,已经咽下国破的苦涩。高淳古刹的香案下,听一夜妇孺的惊呼和悲啼。太阳旗和游击队拉锯战的地区,白昼匿太湖的芦苇丛中,日落才摇橹归岸,始免于锯齿之噬。舟沉太湖,母与子抱宝丹桥础始免于溺死。”
---《逍遥游》
02青年:南行向海峡,难归是故乡。
好不容易熬过了少年的苦楚,欲在金陵大学潜心治学,而动荡的局势如旋涡,将他扯进不安的命运,于是浅浅的一湾海峡,把余光中和故土恒久地分割。幸而没有了战争,余光中先后取得台湾大学和爱荷华大学的学位,自此多次流转于美国和台湾,而面对北方那温情的土地,他虽一心向往,却无法踏上半步。面对桌上的烤面包、牛奶,也总不如少年时代疲惫时的一碗粥。这种思念的感受,发作时不可抑制,又无人能懂,只好把情感诉诸笔端,泻墨于纸上,或许可以缓解一些愁思。
“当千里目被困于地平线,我说:
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
火车来自芝加哥
驶向太平洋的蓝岸
汽笛的长撕,使我的思想出轨---
我在想,一九五九的初秋
旧金山的海湾里,
有一只铁锚将为我升起
当它再潜水时,它会看见
基隆港里的中国鱼. ”
----《新大陆之晨》
余光中说世上本没有故乡,只因有了他乡;世上本没有思念,只因生了离别。于是他近乎发狂般地思念,在异国的海港,他曾无数次地怀想着对岸的港湾。如今许多人也会由于留学、工作、旅游等原因出国,但始终有一只无形的手远从故土伸出,连接万里,温暖的触觉时时萦绕身旁,于是思念不致成疾。然而在余光中的世界里,大陆的记忆日渐模糊,那只无形的手可以跨过大西洋,可以飞跃太平洋,却始终难越数十年的岁月裂隙。于是余光中的愁思,相较于如今的异国人,更是一种深刻的痛。
“每天,我驶去信箱的冻港守望---
望你的邮船载来
南中国海的柔蓝与凤凰木的火把
与一根细细的北回归线
做我的小提琴的弦 ”
----《冬之木刻》
03中年:三十六岁,常怀千岁的忧愁
余光中先生阔别大陆四十余年,在这些漫长的时日中,他和爱人范我存相濡以沫,作家张晓风曾形容,余光中是众人汲饮的井,而范我存,就是那位护井的人。四个女儿也相继长大成人,同时他身为多个大学的客座教授,享誉众多,这在他人看来已是幸福美满的一生。然而他的内心却是极度挣扎,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三十六岁,常怀千岁的忧愁。”思念而不得的故乡永远是刻在心里的痛。以致他常扪心自问,或是问于大陆……
“还认得出我来吗,还认得出
久别了,这远游的龙孙?
---也是这样的龙年,这龙子
在鸡犬大劫的登高日
呱呱一哭坠在石头城
还认得出吗,这一头霜雪与风尘
就是当年东渡的浪子?
如今就要回波而归渡
像年年南来北归的羽族。”
----《还乡》
在难以排解的忧愁中,无数个日夜,余光中伏案,创作出一篇篇自由而豪气的诗作,他的灵魂同样是不羁的,中年余光中,同时有着杜甫的情怀和李白的放旷,他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奇怪。前人有诗云:“赋到沧桑句便工。”正是这样丰富而坎坷的经历,使余光中的创作一直充满活力,被誉为文坛的“璀璨五彩笔”。“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寻李白》
“而我驱鬼,凭的是诗篇
只要一日诗在,笔未缴还
就无畏百祸千灾,包括空难
生辰断非死日,更何况
诗,还有一千首未写完”
---《登高》
04晚年:浪子回头,重叩九州。
1995年是余光中老先生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这一年清明节,他的母校---厦门大学邀请他在校庆日返校演讲并颁赠其为客座教授。这位满头白发的瘦弱老者,在去国40年后第一次踏上大陆的土地,此后数年,老先生的足迹逐渐北上,当他重临故土,便好像是那个十岁的孩子又回来了。他去过那么多地方,跨越宽广的大洋,攀越万仞的高山,可面对这亲切的土地,就好像一生都未曾离开。
“鼓浪屿鼓浪而去的浪子,
清明节终于有岸可回头
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
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
一百六十里这海峡,为何
渡了近半个世纪才到家?”
---《浪子回头》
余光中先生曾说:“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看似戏言,背后又暗含了多少辛酸。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漂泊,而骨子里仍是那个自由的五陵少年。纵命运如此多舛,先生犹要做天地间的一名斗士,正像他在《逍遥游》中对自己说的那样:
“只要你愿意,你便立在历史的中流。在战争之上,你应举起自己的笔,在饥馑在黑死病之上。星裔罗列,虚悬于永恒的一顶皇冠,多少克拉多少克拉的荣誉,可以为智者为勇者加冕,为你加冕。如果你保持清醒,而且屹立得够久。你是空无。你是一切。”